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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情断章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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肚子饿了,在路边摊买了两块烧饼,两碗豆腐花,吃完了,香笙道:“回去了吧,走了那么久,怪累的。”钟建平道:“不远就是关楼了,不去可惜。”香笙弯下腰去揉了揉脚腕,抬头看看他,咬着嘴唇,把下唇咬得红红得,道:“我是小脚,走路不方便的。你莫怪。”谁知道钟建平忽然一个猛子蹲了下来,拍着后背道:“上来,快上来。”香笙一惊非小,颤道:“我陪你走就是了。”钟建平道:“不要你陪我走,我背着你。快点,大家伙都看着我们呢。”香笙恨不得一头钻进那路边的灌木丛里去,然而她想了想,索性豁出去了,便趴在了钟建平的背上。

    钟建平背了香笙,脚底下好似生了风,走得飞快,把香笙吓得不轻,一个劲喊他慢点,慢点。惹得沿路的行人商客纷纷盯住他俩看。钟建平一口气跑上了关楼,才将她放了下来。香笙看了看,觉得不甚稀奇,便道:“这关楼无非是城门瓦房,高高得建在山巅,叫人踩在地上讪讪得。”钟建平指了远处的城市,对她说:“你看这南边、北边,分别是两座城。一座是大余城,一座是南雄城。而这两座城,一座属于江西省,一座属于广东省。因此你站在这里,等于出了江西省,而到了广东省。”她怔怔地看出去,远远辨出那小小的沥青色的大余城,辨出更远处的家乡,绣花针脚似的小小的纵横交错的田地,和形如蝼蚁的屋宇。她长了17年,还未走出过这县城,今天竟然一只脚踏出了省界?她简直不敢相信。钟建平望着她道:“你应该外边多走走,多看看,世界大着呢!大余真是太小的一个地方,甚至中国也是太小的一块地方,我们脚下这块土地,在地球上根本瞧不见。除了地球,还有宇宙,我们生活的世界是奥妙无穷的。”她睁大了眼睛往外看,看到自己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,那么小小的,失落的小城市,她看到自己浅陋的见识,狭窄的人生,忽然悲哀不已。出关楼时钟建平对她说:“香笙,我认为你应该看到更加广阔的世界,你应该……走出去。”香笙望着他深情而又真挚的眼神,点了点头,又轻轻地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第二天,香笙依旧妆扮齐整了,陪着钟建平在城里闲逛。逛了半日,不知不觉逛到城郊一片农场,农场里养着各类家禽牲畜,几头健硕的赭色的成年牛,正甩着尾巴散步。那家主人旁边还开着饭馆,专整治各种牛肉菜。钟建平随身一个包里,装着黄油,酱料和刀叉,他包下饭馆的茶房,向老板割了一包嫩牛肉,亲自下厨煎牛排,做意大利面条。他教香笙用刀叉,吃半生半熟的牛排,意面,香笙胃口小,加上不太习惯夹生的意面,只吃了两口,谁知道钟建平接过她的面,吃了个精光,肚子鼓胀起来,站立都费劲,一直休息了许久才能够走路。而香笙对于同他并肩走路并不排斥了,甚至到后来钟建平一直扯着她的袖子,她也随他去。饭后,两个人就沿着青砖的街道走路,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。香笙听他说起他的见闻,上海街头的电车、画着外国女人的广告牌,学校里的大礼堂,偶尔还有结婚的男女到他们礼堂去举行仪式,女人穿着白纱的曳地长裙,捧着鲜花,男人穿着白西装白裤子白皮鞋,香笙说,那怎么吉利呢,但同时她又向往。他说起电话机,照相机,商场,轮船,火车,飞机,网球,赛马场,甚至外国人引进的女人的胸衣,她听得入迷,听得一双眼睛亮亮的,对周遭的一切都浑然不觉了。这样,到日头西沉时,他们走到了江边,钟建平道:“麦小姐,昨天你说你会唱戏,这里没别人,你唱给我一个人听好不好。”香笙便应了他,把随身的帕子拿出来盖在地上,让他坐下。她唱了一段《牛郎织女到底人间欢乐多》:

    牛郎啊,可是在碧云深处话知心?心愿相同情意深。

    可记得宝殿之上遭遣责,你把无辜的罪名一人担承?

    纵然把伤心的往事都忘却,应难忘“珍重”临行诀别声。

    钟建平听完,觉得意犹未尽,央求她再唱一段,可是她说不唱了。那是年关将至的一个冬天的下午。

    这之后,钟建平再没见到香笙出现。有一天晚上,崇文从苏太太家回来,抱了一个木匣子,跑到香笙的房间。他把那个木匣子打开给她看,里面有几张黄纸包的黑胶唱片,一块沉甸甸的怀表,一把绣着丁香的团扇,一支金属色钢笔,还有一封信。崇文道:“建平哥让我悄悄交给你的,他说他明天要回上海去了,一早在渡口坐船。”香笙不说话,他又道:“这几张唱片建平哥说如果你肯,我可以拿去。姐?你肯吗?”见香笙眼圈红了,他急忙说:“不肯就算了。那你保管着吧,一样的只是我很喜欢。”香笙道:“你拿走吧。”崇文欢喜得跳起来,又将信将疑:“真的么?放在我这里?”香笙道:“你喜爱的,一并都拿走吧。”崇文道:“我就要唱片,别的什么也不要了。”说着,生怕她反悔,飞快地把那几张唱片拿在手里,欢天喜跑出去了。

    香笙随便披了一件袄,抱着木匣,走出沁心阁,沿着芍药栏一直走着,心里面一阵阵的怅然若失,仿佛有人拿着刀,一刀一刀剜她心口的肉似的。她想起李太太说的话,钟建平那样的少爷,看上她无非是一时兴起,马上他要念大学,他要留洋海外,他会碰见形形色色的女人,很快会将她忘记,他们是绝无可能的。栏内挂着一条红灯笼,连花园里的大树上也挂着纸扎的小灯笼,喜庆的春节快要到了,而夜风刮在脸上刺剌剌的。香笙想着把那匣子里的东西找个地方埋了,可是走过许多地方都觉得不合适,转了一圈,又走回竹林那面来,找到上回钟建平教她认字的地方,拿一片碎瓦,挖了个深坑。她把匣子放下去,把匣盖打开,趁着月光,想最后看一眼那些东西。看到团扇底下黄色的信封,想了想,即使自己不识字,也要看一眼。她拆开信封,里面除了一封信,还有一张黑白照片,是上回在梅关古驿道大榕树下照的,照片上的自己抱着那件大坎肩,头上戴着礼帽,下面穿着棉裤,土洋结合,不伦不类。而钟建平站立一旁,两只手交叉放在胸前,肆意得笑着,眼睛斜斜的看向她。她哆嗦着展开信纸,见上面用钢笔写的斗大的六个字,她仅仅认识的六个字:

    麦香笙

    钟建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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